種種跡象表明,當代年輕人的飲食正在退化。
1989年,20多個國家代表在巴黎簽署了《慢食宣言》,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達里奧福在內(nèi)的十三個意大利名人共同確認的這份宣言,寫的是:
“社會以擴大生產(chǎn)力的名義扭曲我們的生活,每個人的生活節(jié)奏越來越快,失去控制。讓我們從慢慢吃飯開始,對抗快節(jié)奏的生活吧。”
如今的年輕人,想必是很難實踐這種堅信的,“功利主義、速食文化、千篇一律的呆板與單調(diào)乏味”多少能概括現(xiàn)在的人在吃方面的樣子。
如果再試著展開,描繪一幅當下中國年輕人的吃飯圖景,可以粗暴地分成三塊拼圖:
“慢廚房”的崩潰
——年輕人的廚房,快餐化
現(xiàn)在談“廚房會消失嗎”還為時過早,但它已經(jīng)沒那么必要。
中國家庭正在變得越來越小,最新一次人口普查數(shù)據(jù)顯示,中國家庭成員平均數(shù)量降到3以下。大量年輕人,沒有像上一輩那樣為家人做飯的動力,很難長期“做飯一小時,吃飯10分鐘”。
因為工作和內(nèi)卷壓力,他們也沒有足夠的做飯時間和耐心。
像上一輩人起早買新鮮食材、三五小時小火慢熬的場景逐漸只出現(xiàn)在小紅書Vlog里。偶爾一兩次還行,要是家里沒朋友來做客,要是做完不拍照發(fā)朋友圈,就毫無動力。單單想到花半天時間做完,要收拾的那堆碗盆就足夠讓年輕人崩潰。
DT財經(jīng)調(diào)研顯示,大家不想做飯的最主要原因是“工作忙,沒有時間做飯”,其次是“前期的食材準備比較復雜”。
如今的廚房,主要有兩個功能:1.持續(xù)性“加熱式烹飪”,2.間歇性提供“美好生活想象”。
年輕人的廚房正在快餐化,尤其是獨居的年輕人,做飯方式大步奔向“一鍵加熱”,中午沒吃完的外賣,加熱;水餃、泡面、預制菜,加熱;牛排、三文魚、深海蝦,丟進微波爐烤箱空氣炸鍋加熱。只有處對象、招待朋友、發(fā)朋友圈才偶爾整點活。
至于廚房提供的“美好生活的想象”,廚房小家電市場,就是一個縮影。2019年、2020年廚房小家電經(jīng)銷售額快速上漲,但到了2021年,行業(yè)開始下滑。年輕人喜歡做飯,只是短暫的幻覺。
曾經(jīng)沖動買回來的多功能鍋、榨汁機、養(yǎng)生壺、豆?jié){機,不是在角落里吃灰,就是躺平在閑魚里。
原因在于多數(shù)廚房小家電的核心功能,不是提供做飯工具,而是提供一種對生活方式的想象。
多功能料理鍋,實際上就是一個普通電火鍋,賣你1100,鍋110,對美好生活的渴望990。有了它,周一早上吃上5分鐘三明治、周五下班藝人獨享牛排晚餐、周末呼朋喚友來火鍋烤肉,收獲英式疏懶生活。它和榨汁機、豆?jié){機、破壁機們的命運雷同,你買回來用了幾次后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沒有那么喜歡下廚,思考今天要做什么、挑選食材、等待、摘菜調(diào)味、以及最后的清洗,一條龍下來真的很麻煩。
于是,好看的小家電演化成為中產(chǎn)們的新軟裝,不好看的小家電成為年輕人“我曾經(jīng)也想過好好做飯”的歷史遺物。
廚房小家電品牌們的解法,也是一個佐證:不是維持或更新廚房,而是繼續(xù)不斷提供新的想象。小熊電器曾經(jīng)一年365天,它能推出100多款新品,3天就一款,腸粉機、酸奶機、烤串機、和面機、豆芽機......中國家用電器商業(yè)協(xié)會常務副秘書長張劍鋒也認為,未來,小家電加大研發(fā)投入的關鍵是研發(fā)新的品類,而非在固有產(chǎn)品上加大研發(fā)。
堅持外賣,基本款萬歲
——年輕人吃的外賣,統(tǒng)一標準化
如今許多年輕人吃飯,與其說看下飯劇,不如說是吃下劇飯,劇才是重點?!八偈硶r代,連吃飯都覺得浪費時間”,方便面、速凍水餃、自熱米飯、預制菜,還有高度功能化的代餐,已經(jīng)很省時間了,但最終歸宿還是外賣。
疫情封控沒有成功培養(yǎng)起大家在家烹飪的習慣,更多人只是由去餐廳堂食轉變?yōu)榫W(wǎng)上訂餐在家吃。
在收入和消費水平上,依賴外賣的多屬于中間層。
中間層有點錢,但不多,為應對不確定花錢趨向謹慎,即便人均可支配收入還在提升,“消費升級”并不明顯,他們的處境是:一邊自稱“韭菜、做題家、打工人”,一邊核心訴求仍然是追求“性價比”。
只不過,泛中產(chǎn)們并不愿意“食堂餃子盒飯+沙縣”吃到天荒地老,對他們而言,即便消費不升級,也要升元,在品類上更多元。今天吃這個,明天得換那個,在生存壓力下,平時湊合吃,周末假期再出去吃,形成一個“維持生命+下館子”的飲食模式。
湊合吃的一日三餐,被基本款覆蓋。
2021年美團熱門外賣榜單主要由基本款組成,套餐飯、漢堡和米線是第一梯隊,炸物、粥、燒烤和麻辣燙是第二梯隊。
基本款的要義在于標準化。普通人嘗著大多覺得不算好吃,但也不難吃。外賣軟件上,不同品牌菜品也越來越像,許多套餐和小碗菜們,吃起來像同一個罐頭倒出來的;錫紙包雞們,也一溜一個味道,窯雞王、叫花雞、滋補雞都可以淘寶購買同款腌料,按說明書調(diào)溫定時加熱,自己在家復制出來。
廚師的隱退
——年輕人下的館子,連鎖化
如果說麥當勞最能代表美國食物,那什么最能代表中國食物?
答案可能是火鍋。如今火鍋是中國餐飲行業(yè)中營收規(guī)模的第一大品類,2021年市場規(guī)模已經(jīng)達到5218億。
和火鍋齊頭并進的,是烤肉、小龍蝦、大盆燉菜、烤魚、酸菜魚這些“一道大菜”式單品店。
以上海、重慶和南京為例,根據(jù)美團數(shù)據(jù),2021上半年這三座城市的美食熱門搜索詞TOP 2都是火鍋和烤肉。
這些品類比起各路炒菜有先天優(yōu)勢。原因很好理解,不需要復雜的烹飪、不需要廚師、出餐快、受眾廣泛、口味恒定???、恒定,就能滿足大量被排隊、評分和網(wǎng)紅營銷反復傷害的食客。
這種模式也符合餐廳老板和投資人的期待。餐廳老板最大的成本壓力來自租金,要跑贏租金,就要努力提升每一張桌子的價值,不斷提高刷新翻臺率數(shù)字。
而投資人要計算你能在多快的時間內(nèi),開多少家分店,拿下多少市場占有率,多短時間內(nèi)上市,而我能在退出時獲得幾百倍的回報。投資人要的不是一家文青的深夜食堂,而是鋪滿地圖的“中國麥當勞”。
于是,(集中加工、降低成本的)中央廚房+(預調(diào)食材、減少出餐時間的)預制菜+(無需廚藝、量化操作的)標準化流程,能滿足這些要求的品類就成了熱門。
另一方面,餐廳的廚師們,對菜品的口味影響越來越小,技藝高超的大廚可以進入高端餐飲(或者上抖音拍短視頻),而普通的廚師,漸漸失去市場。
這些在大城市發(fā)生得更明顯。三四線城市,仍然保有“煙火氣”、“鍋氣”,而大城市因為生活節(jié)奏快,有兩個變化:
1、正餐正在減少,標準化的火鍋、特色餐飲、快餐的比例在增加,預制菜模式廣泛,那些價格公道、口味地道的現(xiàn)炒中餐,漸漸成了一種奢侈。
2、餐飲店連鎖化程度高了以后,商場里的品牌都是資本雄厚的餐飲大廠,口味同質化。
2022年8月,中國有6.4萬人點贊了這樣一條微博:
“昨晚看到一個財經(jīng)博主說 五年后那種夫妻小飯館和街邊小炒將會慢慢消亡 我們以后吃的將全面被料理包和工業(yè)化流水線的預制菜占領 一二線城市出去吃飯都是火鍋烤肉日料韓料漢堡披薩這些了
如果要吃廚師用大鍋和新鮮食材炒出來的菜和中餐 只能去酒店飯店吃
其實我現(xiàn)在就已經(jīng)感覺到了 點開外賣都是千篇一律的連鎖店 以前總覺得是自己嘴巴叼了 其實是現(xiàn)在的食物越來越索然無味了 也不能說難吃 就是中規(guī)中矩的味道 沒有鍋氣了
就連燒烤 也沒人有耐心支個炭火爐子烤了 因為出餐太慢了 都給你直接油炸了
不過這點川渝和兩廣還是不錯的 堅持現(xiàn)炒的街邊小店還是很多 沒有被外賣和連鎖店侵占太多” ————@機車男孩洸仔_還沒騎上版
這一切是怎么發(fā)生的,以及為什么?
以房為標、高度一體化的市場競爭成為生活導向,讓苦于內(nèi)卷的人們無法安于花時間做飯;
大家庭的消失,降低了人們做飯的動力,吃飯講究方便、快、少收拾;
市場逐漸成熟,可復制化的連鎖品牌,逐漸接管中國人的餐廳。
年輕人的廚房快餐化、吃的外賣統(tǒng)一化、去的餐館連鎖化,這三塊拼圖,就構成了這代年輕人的飲食圖譜。
這張飲食圖譜背后的邏輯,可能就是“時間心態(tài)”。
當代年輕人內(nèi)在行為有兩大指導關鍵詞:一個是競爭,一個是超越。競爭對外,現(xiàn)在統(tǒng)一被叫做內(nèi)卷;超越對內(nèi),常常被寫作“自律給我自由”“終身學習”“做時間的朋友,提升自我”。
這兩詞給這代人打造出了這樣一種處境:普遍覺得沒時間,就算啥都沒干,時間也非常緊張,嗖一下一周就過去了,一年就過去了,越過越快。
哲學家赫爾曼 · 盧比提過一個概念,叫“當下的萎縮”,他認為社會的加速,會造成“當下”這個時態(tài)縮得越來越短。
因為社會變化得越快,當下發(fā)生的事,就越快會成為過去,熱搜、手機型號、你家樓下的商店、前男友,幾個月甚至幾周就換一波,經(jīng)歷很多,但很難形成經(jīng)驗;而未來的事,又會一件接一件迅速到來,給人更少時間來應對。
國內(nèi)學者項飚也提過類似的觀點,認為這一代人普遍處于一種“懸浮”的狀態(tài),“懸浮”就是人人都忙著工作,忙著追向一個未來。與此同時,當下被懸空了,當下除了作為指向未來的工具,沒有其他意義。努力工作不是因為喜歡這份工作,而是為了現(xiàn)在攢夠錢,未來再也不用干這工作。
因為對時間敏感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近幾年,年輕人格外強調(diào)“屬于自己的時間”,哪個大佬說996是福報,說建議年輕人只睡4小時,哪個假期又要調(diào)休,每隔一段時間都能上熱搜。
后浪們有滿肚子情緒,流行把時間分成兩部分,上班的時間是資本家的,這時間就像海綿里的尿,擠一擠總會有的,但是都不想擠了;其余時間是自己的,不為上一代不為下一代,只為自己而活的時間,這時間不物盡其用就會心理不安,白活了。
對于自己的時間,當代人只想做兩件事,要么自我提升,讓自己成為更好的自己,去迎接未來,要么就應該盡情享受,“應該”的心態(tài)導致人們疲于去尋找“如何才能吃到最地道多汁的小籠包”“如何才能在最短時間里練出直角肩”。
主觀上認為“時間不夠用”,又反過來迫使自己去更頻繁地切換任務、看更多短視頻、更頻繁地搬家、換工作、換城市、換聊天對象,因為時間就那么多,不多體驗更多可能就會錯過風口、錯過機會、錯過對的人。忙碌成為一種有優(yōu)越感的價值,忙得越多,時間又越不夠用。
當食物不再匱乏,人們吃飯的問題不再是“有沒有”的數(shù)量題,而是“值不值”的計算題。
在房貸高懸、就業(yè)環(huán)境向下的年頭,省時間、應付一頓就會成為日常;在流行計算時間投入產(chǎn)出比,追求高效的時代,預制菜和代餐就容易興起——吃這件事退到當代人的次要位置。
經(jīng)合組織(OECD)統(tǒng)計過各國人民平均每天吃飯(包括喝飲料)花費的時間,數(shù)據(jù)統(tǒng)計的是2016年,中國人是1小時40分鐘,美國人是1小時02分。
美國視頻紅人郭杰瑞曾經(jīng)在演講中分享過中美飲食的差異,一個美國人的典型冰箱,普遍有的是:即食的沙拉、芝士、三文魚,果汁牛奶,以及各種微波爐食品:微波爐印度菜、微波爐中餐。一個美國人每天花在做菜吃飯上的時間,早餐牛奶麥片,5-10分鐘,午餐三治明或色拉,10分鐘,晚餐意面,20-30分鐘,飯后有洗碗機。加起來不到一小時。
先做米飯,40分鐘,剩余時間洗菜5分,切菜10分,炒菜15分鐘,同時煲湯30分鐘,剩余10分鐘涼菜拼盤,20分鐘吃完,10分鐘收拾碗筷,共計1小時10分鐘左右。這是許多中國家庭常規(guī)一餐的流程。對多數(shù)996的上班族來說,這樣的用時顯得頗為奢侈。
OECD的調(diào)查中,花在吃飯上的時間最多的是法國人,平均每天2小時13分。在吃這件事上,中國人的未來會更像美國還是法國,很可能已經(jīng)有答案了。